库切小说《耻》主题再读

库切小说《耻》主题再读

⊙叶林峰[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387]

库切小说《耻》主题再读

⊙叶林峰[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天津 300387]

在南非结束种族主义制度实行重大社会变革的时代背景下,库切创作了深切关怀现实的小说《耻》。作品通过因果循环的情节反映了库切对人与历史关系的思考,表达了人无法逃避历史也不能屈从历史的主题。

《耻》库切主题

南非作家库切(J.M.Coetzee)的小说《耻》(Disgrace,1999)一经出版即获当年英国“布克奖”和“英联邦作家奖”,库切成为布克奖历史上唯一一位两次荣获该奖的作家。随后,该书又被评为1999年《纽约时报书评》年度最佳图书,2003年库切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这些奖项使《耻》获得广泛影响,迅速在世界上流传,成为库切小说中受众范围最大的作品之一。《耻》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当代南非的都市和乡村。开普敦技术大学传播学系的教授戴维·卢里引诱其学生梅拉尼,他面对校方的调查不愿公开悔过被解职。为了躲避舆论谴责,卢里到女儿露茜的农场小住。露茜过着农夫的生活方式,卢里不得不开始习惯乡村的生活,到一家动物福利会的诊所做义工。不久,农场遭到三个黑人抢劫,露茜被强奸,卢里险些丢掉性命。事后,露茜采取息事宁人的解决方式,并不愿接受父亲的建议离开农场。相反,露茜决定嫁给曾是自己雇工的黑人佩特鲁斯,以此得到庇护,并生下受辱时怀的孩子,在自己的土地上开始新的生活。卢里去拜访了梅拉尼的家人,表示悔过。最后他再次到女儿的农场,继续在诊所从事动物的护理工作,等着露茜的孩子出生。同时,卢里对一出关于拜伦歌剧创作的构思与故事平行发展,贯穿始终。整个故事以其因果报应式的情节安排呈现出一种历史意味。联系南非的殖民主义历史和种族主义历史,《耻》的情节设置、人物塑造等蕴含着库切对人与历史关系的思考。

《耻》的创作背景是全面废除种族隔离制度、实现多数人群体执政的新南非初期。虽然南非种族隔离历史与殖民历史有某方面承续的关系,至少可以说南非的种族歧视由来已久了,但历史学上通常把1948年即南非国民党政府上台全面推行种族隔离制度之后到1994年南非成功实现不分种族大选的时期称为种族隔离时期。在这段时期,南非由于自然资源丰富,作为英联邦成员国与西方国家经济联系广泛,尤其是具备低廉的劳动力价格优势,其经济一直保持平稳增长。不过,经济发展的主要受益者是白人,黑人的生活水平仍然十分低下。1989年,德克勒克(Frederik W.Deklerk)就任总统后开启具有重大意义的民主改革,结束种族隔离制度,释放黑人领袖,给予黑人党派和其他反对党以合法地位。最终导致多数人统治的实现,结束了长期以来的白人政权。这种看似难以理解的改革背后是南非社会现实所迫之下的顺势而为。黑人反抗斗争一浪高过一浪,当局镇压效果期越来越短,黑人组织程度越来越强,动员范围越来越广,全面起义只是个时间问题。黑人中的行政系统基本失效,白人控制范围逐步缩小。同时白人民众普遍也对前途日趋担忧和失望,对国家的效忠程度和责任感明显降低。白人人口比例逐渐减少,相反黑人人口增长较快。同时,黑人的经济实力也不断上升。极其庞大的黑人群体作为经济运行体系中的劳工和消费者,对国家经济的正常运转和发展具有绝对的影响力。在这些众多原因驱使下,德克勒克希望通过主动变革,最大限度确保白人的利益,而不是等到局势完全失控、黑人夺取政权的时候。1990年2月,被囚禁长达27年的著名黑人领袖曼德拉(Nelson Mandela)走出监狱。曼德拉呼吁各党派摒弃前嫌,共同推进民主改革进程。同年9月,南非主要党派签署了《民族和平协定》,同意停止内争。1991年12月,由各党派、各种族参加的“民主南非大会”召开,大会联合声明建设一个统一的、民主的、无种族歧视、无性别歧视的国家。经过曲折的斗争和磋商,1994年4月,南非历史上首次不分种族的大选如期举行。黑人群体成为南非政治舞台的决定性力量。各族群开始享有平等的地位,全国实现了广泛的统一。在国际上,南非迅速摆脱孤立境地,重新被各类国际组织接纳。与此同时,种族主义制度的余毒不可能短期内消除,南非仍存在许多问题亟待解决。比如,各政党的信任度均受到不同程度损害,难以具备更广泛的代表性;经济、教育领域的种族差异还比较大;种族之间、黑人内部、白人内部的矛盾和冲突复杂难解;就业、社会治安等问题形势严峻等。总的局面就是,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

在对《耻》的研究中,许多评论者都采用后殖民主义的理论角度,很自然地将目光集中在作品与南非社会历史的联系上,探讨了小说中所反映的历史主题。《耻》的中文译本译者提出,《耻》揭示了包括殖民主义在内的各种“越界”行为的不合理和付出的代价;忤从巨教授认为《耻》的故事情节通过隐射南非历史表达了历史与历史中的个人的悲剧主题;蔡胜勤博士认为《耻》表现的是卢里为了人性之爱蒙受的耻辱和黑人激进分子的野蛮之耻;苗永敏博士指出,卢里的经历表明库切认为南非白人应该承受耻辱才能解构自我中心主义,实现自我救赎和身份重建。这些评论均从不同方面指出了《耻》的主题与南非历史之间的联系。

卢里对学生梅拉尼的性侵犯事件和露茜遭三个黑人强暴的受辱事件是《耻》中两个主要情节,对作品主题的理解应从这两个主要情节入手。它们之间具有非平行的关系。卢里性侵犯事件发生在小说的开头部分,通过卢里的经历引出了露茜受辱事件,卢里和露茜两个主要人物的活动和关系均在这一事件中呈现。此外,小说一共二十四节,除了前六节写卢里性侵犯事件,其他的章节几乎都是围绕露茜受辱事件前后展开。因此,露茜受辱事件是《耻》的中心事件。在这一事件中,露茜受辱之后,向警察隐瞒遭强暴的事实,发现犯罪嫌疑人也不举报。由于她不愿离开农场,因而采取了沉默的态度。露茜的沉默是让读者疑惑不解的地方,也是理解作品主题的关键。

事情发生后,卢里多次追问露茜为何不向警察告发受辱一事,露茜认为在当前南非这个地方,这件事情只能由自己来处理。露茜明白惩治匪徒并不能减轻自己的痛苦,不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同时,露茜又不知道如何摆脱困境,内心处于痛苦挣扎的过程。但露茜在沉默中思考黑人暴徒的行为,试图为自己打通一条路,摆脱生存的困境。“那时候带着那么多的私愤。那才是最让我震惊的。其他的事?都在意料之中。可他们为什么那么恨我?我可连见都没见过他们。”①露茜想到历史的因素,但那样想也无助于解决问题。悲剧已经发生了,历史对于痛苦中的个人没有任何意义;痛苦只有自己去承受、去面对,黑人不会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这就是现实。正是认识到这一点,露茜拒绝了卢里提出的建议,即卖掉农场去别的地方生活或者去荷兰一段时间。去别的地方,并不能避免现实中受到黑人威胁的问题;荷兰是露茜母亲的祖居地,也是大部分南非殖民者的母国,但是去荷兰并不能摆脱“耻辱”的困境,作为土生土长的南非人露茜并不属于荷兰。因此,就算历史捉弄了个人,逃避不能解决问题,唯有直面现实。“我只知道:我不能离开。”“是的,我正在走的路也许的确是危险丛生,可如果我现在就离开农场,我就是吃了败仗,就会一辈子品尝这失败的滋味。”露茜并非软弱,也不是不想将劫匪绳之以法,但是她从自己的生活处境和感受出发,逐渐超越了受辱事件本身,深刻认识到自己的生活与南非社会现实的联系。“客观情况就是,我是个单身女人。没有兄弟。有个父亲,可他远在天边,而且也毫无力量来对付这里的事情。我能求谁来保护我,庇护我?求爱丁杰?他后脑勺迟早得挨枪子。从实际情况看,剩下的只有佩特鲁斯。”黑人的威胁继续存在,爱丁杰这样的顽固白人朝不保夕。无论对历史造成的耻辱逆来顺受,还是强守历史的逻辑以南非的主人自居,都没有摆脱历史力量的控制。唯有走出历史的阴影,抛弃抽象历史中黑人和白人对立的二元逻辑,才是出路。露茜要在这里生活,就不能只靠自己,所能依靠的只能是佩特鲁斯,这个曾经是她雇工的黑人。通过转让土地,进行生存结盟,是唯一现实的选择。“我主意已定,无论要干什么,要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过太平日子。”如果说受辱事件发生后的最初阶段,露茜对警察的隐瞒是由于羞耻、害怕报复、陷入绝望的伤痛以及对法律系统没有信心,在佩特鲁斯家见到犯罪嫌疑人后的不作为是内心处于突破困境之前的痛苦挣扎中,那么之后露茜的沉默则是不向历史屈从的抉择。

结合卢里性侵犯事件,两个情节之间关系的历史意味呈现出来。卢里侵犯了学生梅拉尼,他的女儿露茜被劫匪强暴。在这个因果报应的循环中,卢里对梅拉尼的性侵犯暗合南非历史上白人殖民者和种族主义分子对南非土著、黑人以及有色人种的侵略和压迫,露茜受辱指涉后种族主义时代南非白人受到黑人威胁的生存状态。前者代表了历史的原因,后者是历史的结果。露茜受辱具有了无法逃避的宿命意义,但露茜并未按历史的逻辑生活。情节安排隐含着《耻》的主题:人无法逃避历史,但不能屈从历史。

《耻》通过表现南非社会生活的一个片断反映了库切对南非历史和现实甚至人类与历史关系问题的思考,具有积极的意义。然而,一些评论者过于关注小说对新南非社会问题的揭露,忽视了《耻》中积极的主题意义。克罗斯(Marius Crous)评论道:“小说中的新南非是一个道德荒原。”阿维奇(Derek Attridge)认为小说中的新南非形象让人难以接受。对南非种族关系的任何负面描写,都可能会对种族和解带来不良影响。《耻》出自一位享誉世界的文学大师之手,这种消极作用就更加不可估量。作品甚至遭到政界的批评,非国大②(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曾发表声明指责这部小说看不到新南非光明的一面。实际上,《耻》的这一主题对于当代南非具有现实意义。1994年5月,代表黑人力量的非国大开始主政,由此开启了南非的后种族主义时代。虽然南非政府实行种族宽恕与和解政策,呼吁各种族和解团结,共同建设新南非,但是传统观念深入社会系统的方方面面,不同种群间的樊篱难以在短期内消除,一些族群政治地位的改变引发了大量新的社会问题,种族和解与新南非建设任重道远。《耻》的主题昭示了人们应该摆脱历史的阴影,消除历史中形成的观念上“受害者—压迫者”“黑—白”对立的二元逻辑,独立自由地开始新生活。

①[南非]J.M.库切:《耻》,张冲、郭整风译,译林出版社2002年版。本文中库切小说原文引文均出自于该书,不再另注。

②南非黑人知识分子于1912年创立了南非土著国民大会(South African Native National Congress),即非洲人国民大会(African National Congress),简称非国大。该组织后成为代表黑人的政治组织,代表人物有曼德拉等。

[1]张冲,郭整风.越界的代价[J].外国文学,2001,(05):86-89.

[2]忤从巨.历史与历史中的个人[J].名作欣赏,2004,(07):23-28.

[3]蔡胜勤.孤岛意识[D].中国知网博士学位论文数据库,2008.

[4]苗永敏.拒绝妥协[D].中国知网博士学位论文数据库,2010.

[5]Mary Eagleton.Ethical Reading:The problem of Alice Walker’s“Advancing Luna-and Ida B.Wells”and J.M.Coetzee’s Disgrace[J].Feminist Theory.Vol.2 No.2,August 2001:189-203.

[6]Marius Crous.Male-Male Relationship in J.M.Coetzee’s Disgrace[J].Literator.Vol.27 No.2,2006:35.

[7]Derek Attridge.J.M.Coetzee and the Ethics of Reading[M].Chicago:Chicago UP,2004.

[8]潘兴明,李忠.南非:在黑白文化的撞击中[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

作者:叶林峰,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东方文学与文化。

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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